宽恕

发布者:团委发布时间:2018-04-13浏览次数:453

/王楚杰  责任编辑/李婷


风还是那么冷,娅直起了靠在藤椅背上的身子,重新整了整自己的领口使之不再透风,拨了拨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的白发,而后又缓缓躺倒。今天的阳光确实比之前要舒服得多,娅捧着装满热水的玻璃杯,双手在上面来回摩擦着。她的身后是一幢较新的房子,身前是一圈铁栅栏,栏前有一个小花园,原本的花花草草在破败的秋风卷席过后已是稀疏干黄一片。一个大水瓢孤零零架在泥土上,里面还晃荡着前几天留下来的雨水,边缘稀稀拉拉的起了绿意,最显眼的还是一排密集的牙印。


“猫儿!”娅直着嗓子朝自己身侧一喊。过不多久,黑洞洞的屋里倏忽蹿出一个身影,它就是猫儿,一身的白毛里夹杂着星点黑色。它探头探脑的朝着娅走来,嘴里叼着一双棉拖,娅直起身子,用脚轻轻跺了跺地面,猫儿就应声在娅脚边放下了鞋。她慢慢地换上了棉拖,从脚部传来的暖意让她实实在在惬意了一番,俯身想拍拍它的头。


当娅接触到猫儿的瞬间,她突然抽搐了一下,然后慌忙抽开了手,一股难以言说的情感慢慢上升到她的面部表情,刚刚还在太阳下一脸惬意的娅就仿佛被什么附了体一般僵硬地迈着步子进了屋内,留下猫儿呆在原地,扭着头看着娅的背影。手在漆黑的墙上摸索着,终于,在一声声按钮的扳动下,屋内一下子被光亮填满,灯丝点亮时的电流声一层层的蔓延向上,从大厅、阁楼到顶楼。


娅拖着鞋坐在沙发上,面对着一个硕大的宽荧黑盒。她从茶几上拿来一瓶牛奶,倒进了另一个装着鸡蛋米饭的玻璃大碗,然后将碗放在离自己一定距离的地方,抬起头有些生涩地轻呼着“猫儿”。那个身影从门外蹿了进来,晃着尾巴向娅奔跑过来。它明显不在意碗里的食物。娅一脸惊恐,晃动着有些干燥的手臂,大声地斥责着“吃饭!吃饭!”猫儿瞬间就蔫了下来,尾巴耷拉着走向自己的窝,它将身子团成一团,头怪异地摆放着,目光涣散看向另一边。


娅将悬在空中的手颤抖着放下,自责和疑惑同时写在脸上,她翻开自己的左手掌,用右手慢慢地摸着,好像是在寻找着什么,触感在刚才那个瞬间变得如此清晰……娅显然放弃了思索,伸长手臂准备拿来远处的碗,目光不经意的一瞥,看到猫儿远远地蜷缩角落,她的内心突然一阵紧缩,姿势!那个姿势!惊恐和痛苦像潮水一样再次冲她席卷而来,娅抽回手臂,用力挤压头部,晃动脑袋,却最终无力躺倒,再多的挣扎也无法阻止脑海里影像的回放。花白的头发凌乱地打在脸上,她捂着脸,两只手的青筋在干燥的皮肤下扭动着,就好像一个个生命在挣扎和求救。


那个夜晚,是娅50多年来不愿也不会去主动回忆的。那种深入骨髓和灵魂的黑暗和无助,让人怀疑那是不是才叫真正的夜。


那天也是个冬天,南方独有的湿冷交错着侵袭每一个路上的生灵。放学后,娅像往常一样从学校走回家,风凛冽地搜刮着地表,又冷又冰地打在手和脸上,就如同用纸在颈窝子里划血痕那样折磨人。娅哆嗦着重新将衣服的领口系紧,然后把手插进棉衣口袋,颤抖着快步向前。她走的原本是一条很正常的社区小路,高大的路灯一直都打着温暖的红橙光,但是这天的路却是非凡。


离家还有一段路程,娅远远地发现了路上的异物,远处看又小又黑,但却并不像垃圾什么的,从视觉传达给大脑的感觉里,就好似那团异物被什么东西黏在了地上。当她走近一点,发现那团异物仿佛在抽搐,一根尾巴状的毛绒物在冰冷的地面上颤抖……


潜意识里,娅感觉到了周围的气氛瞬间浓重,温度骤降,突如其来的安静感就仿佛失聪了一般,因为连风刮过耳旁的声音都听不见了。没错了,那是一只猫,还没死。暗红色的血铺撒周身,在这种零度以下的地表环境中,一只猫以一种蜷缩的姿态展现在娅面前。那是一种怎样的场景啊,它的身体就像一只灌满了水的气球从中间用力向下踩,胸骨破裂的清晰可见,一只眼球离开了原来的位置。你永远都无法想象,在这只猫的周围,有个眼睛探出地表,全无神采,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每一个看它的人。


娅脊背一片冰凉,她甚至能感觉得到冷汗从自己的背上滑落,一口未来得及吐出的气硬生生地屏在胸口。作为一个正处于豆蔻年华的女孩来说,看到如此血腥场面的那瞬间,她似乎都已经感知不到害怕,或许是因为更深一层的惊悚和从胃部翻滚而来的恶心。一道轮胎印从猫身的断口出现并消失在远处,这道印记上残留着已经冻住的暗红血渍和一些肉眼可见的破碎内脏。


但这只猫还没死。它拖着碎裂的下颚骨,似乎一动就会完全散开,一只爪子还惊惧地搭在上半身,仿佛还停留在被碾压那秒的动作。娅怎么敢靠近!她连看都不敢再多看一眼,转身就跑,飞也似地冲家的方向狂奔,就好像那猫活了过来在背后追赶一般,她的眼神紧紧锁定着远处家的位置。她希望当作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发生,自己什么都不知道,脑海里拼命想着热腾腾的饭菜,爸爸妈妈温暖的拥抱还有自己那张舒适、永远充满阳光味道的大床……


她哭了,眼泪从眼眶里飞出,留下两道泪痕,在风中刮得她生疼。她没有放慢脚步,大口喘息着,冰冷空气的不断灌入令她娇嫩的肺部一阵刺疼。她渐渐放慢速度并停了下来,身体缩成一团,面部扭曲地捂着自己肺的位置,她尽力说服自己冷静,又抹了一下脸部生疼的地方,重新调整呼吸。娅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流泪,也许是因为极度惊恐引发的生理反应。


她的背部依然一片冰凉,在这个宽敞的社区小路上,路灯静静发散着的红橙光照在远处的物体上,愈加渲染着那一大摊血液的视觉冲击。蹲着的娅小心翼翼地侧过头,透过手臂的缝隙去看远处那团物体,它还在风里抖动,那一条毛绒尾巴仿佛是在向这个世界做最后的呼求。她冷静下来了,当肺部的刺痛缓解了一点后,她慢慢站了起来,向它走去,表情僵硬冷峻。


这次,娅看的更清楚了,这只可怜的猫还遗留着一只完好的眼睛,在灯光下晶亮的透着光芒,散射着绝望。此时此刻它的目光里仿佛已经全无了恶毒的怨恨和诅咒,唯剩最后一点求生的意志。娅看到自己的身影透在那只完好的眼球上,突然这只猫的肚子开始剧烈的起伏,那种破碎内脏在身体里翻滚的极度痛苦让它发出的哀鸣更甚。它在求助,在那种状况下,它或许并不完全知道自己的状况,时断时续的“唔呜”,就像一个委屈的孩子对着大人哭诉,它拼了命的呜咽,尽管有气无力。


娅静静地蹲了下来,挨着那个残存的生命。不知何时,她的身体又恢复了热度,那种一开始的惊悚和恐惧似乎退居二线,占据主导的是同情,更多的是委屈。她见过猫,喜欢猫,那种毛绒的温暖,肉垫的柔软,还有猫天生的萌和可爱无一不吸引着她。但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她和猫再一次的见面是在这种情况下。脑海里充斥的是温暖和治愈,现实里,它还在冰冷的地面上绝望呼求,眼眶周围已经干了的血迹渗人的刺激着娅的神经。她感到委屈,心窝里像被人用刀剜肉,就像看到自己的骨肉横遭变故,如今体无完肤地躺在自己的面前奄奄一息。


她犹豫再三后,把手从袖口里伸出,风划过皮肤的剜割感并没有阻挡她的动作。娅把手轻轻放在猫的肚子上,几乎感觉不到温度,但是那种浸渍了冻血的僵硬绒毛还在不断起伏着。“唔呜”……猫的哀鸣取代了那片区域所有的风声,又一行泪划过脸庞,她开始抽泣,然后不断左右观望——没有人!这一条被红橙光蔓延的路上只有风。娅把头低埋胸口,她绝望又无助,肩膀不断抽搐,她能怎么办?就算有人又能怎样?打110还是120?开玩笑吧,这不过是只野猫,有谁会关注它的生死呢?


“没人能救它,没人能帮我。”娅半跪在这个即将逝去的生命面前,看着面前的猫以这样的形式和姿态离开这个世界。她开始慢慢抚摸那个小身躯,猫的呜咽还在继续,娅希望这点小举措能让它好受些……脸上的泪痕再一次被风干,随后娅缓缓站起,转过身,向一边的草丛走去,她想结束这一切。


就在她站起身的那个瞬间,地上的猫更加拼命地呜咽着,声声凄切,好像是在呼唤她不要离开。娅转过头,看着那只清澈毫无蒙尘的眼睛,如同被精心擦去所有灰霾的宝石——那是求生者的眼睛。


娅的大脑一阵眩晕,她闭上眼,透过眼皮传进眼球的红橙光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惨白……她永远不会忘记被插满导管的爷爷躺倒在雪白的床上,她永远不会忘记那双流着泪水的眼,那种流露的不屈和不甘,那种坚强着挺立下去的执念,那种对美好生活的希冀……一身的导管逐渐取代了爷爷所有的希望,它们看似输送着水和氧气,在娅看来,就是一台榨取生命力的武器。仪器的数据在一天内归零,病房里机器声彻响,医生亲手为爷爷盖上了布,父亲的哭号声让她大脑一片空白。在盖布的瞬间,娅还看到了爷爷的脸上、身上各处的针孔,她知道,那双紧闭的双眼后面还传递着生存的执念……


娅紧咬牙关,额头青筋暴露,她的眼睛红肿着,隐隐胀痛,低头看了一眼那只清澈如水的眼睛,她决然转身,再回来时,手上紧紧攥着一块石头。


娅蹲下,轻抚着猫的身体,用一片叶子盖住了那只眼睛。她深呼一口气,然后歇斯底里地向下砸去,一下,两下……直到那只扭动抽搐的尾巴如烂泥般软倒,再也没有直起。


那真是一个寒冷的冬夜,那是活了这么多年的娅遇到的最深最长最黑的夜晚。她半跪在猫的尸体前,目光无神空洞,视线一片漆黑,她跪了许久,然后站起,将石头扔在碾过猫的车痕上,拖着步子向着家的方向走去,她没有再回过头。那一段路很长,是她走过的最长的路,也早已不记得那段路上自己多少次冷眼朦胧,失去方向。


次日清晨,娅又一次经过那条路,记忆中的那个地方、那摊血渍就如人间蒸发。她知道自己的眼睛没有出错,但再也没有勇气将脚踏在那个地方。


那晚过后,一个好觉对娅来说成为了奢望。她经常会梦到自己身处一片漫无边际的旷野,四下伸手不见五指,就只能听到猫的呜咽和哀鸣由远及近,她还会梦到自己为了结束猫的痛苦而用石头不断的向下砸,砸得那片叶子渗出鲜血……


娅再也没有接触过猫,深度的抑郁让她整日将自己关在小黑屋不敢见人,她会时常在黑暗里摸索,反思,反省,回想,回忆,那个夜晚是否真的存在。她悔恨,痛苦,因自己的无能而不得不将一个生命永远扼杀在那条冷漠的道路,明明有生的希望,却搁浅在凛冬肃杀的风中。她变得呆滞,满目疮痍,就好像躺在死寂无人的旷野,像个懦夫一样哀鸣,可怜地呜咽……


娅擦着眼泪,慢慢感受到了脸部传来的温度,热的,粗糙的。她惊醒,披头散发,老泪纵横,看到猫儿正舔着自己的脸,她猛地抽搐了一下,然后放声大哭起来,紧紧地抱着猫儿,“对不起,对不起……”她大声吼叫着,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淌。猫儿乖巧地依偎在娅怀里,舔着她的手和脸上的泪水。


等到娅再一次醒来,已是傍晚,外面寒风呼啸着,自己捧着的玻璃热水杯早就冷得骇人。她起身,到院子给铁栅门上锁,然后将藤椅拖进屋内,进厨房准备晚餐,那当然少不了猫儿的,一份热乎乎的香肠鸡蛋饭。只是此时的猫儿正在院子里给花草浇水,它咬着瓢柄,动作迅速而又利索,听见娅在屋内叫着自己的名字,应声冲进屋内。


许久,天完全黑了,娅关紧了房子的大门,上了锁。进了卧室,按灭了房子所有的灯。


今晚的天气不错,月光朗朗,泛白的月色稀稀疏疏地打进屋内,一个相框在光下泛着金属质感,上面有五个人,两个女人,两个男人,一个孩子。


这晚,娅在温暖的被子里睡得很熟,露着浅浅的笑就像相片上一样美丽,这可能是她这么多年来为数不多的安稳夜。


  至于猫儿,它正蜷缩在娅身边睡得正酣,它一直是条狗,从它被娅捡到的那时起就从未改变


Baidu
ma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