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躁的羊皮纸卷上，雕刻着大凉王朝巨龙状的版图，龙尾处微微上翘的一角，便是雁门县。
自大凉首位帝王即位，雁门便为这诺大的王朝做了边疆最为牢固的屏障，几百年来，出了不少奇人怪事，《雁门县志》积了几十册副本，最让人称奇的，无非是大凉永嘉帝年间的两件。
“永嘉元年，阳春三月，玉簪遭窃。”
“永嘉十年，仲冬覆雪，将归山野。”
说来好笑，雁门虽颇为偏远，却出了永嘉帝即位后的第一位丞相，功成名就后拖家带口搬去京城，只留下了一只祖传玉簪镇守着老宅子的文脉，相传那玉簪通体澄碧，触手生温，还好有丞相嘱咐县令严加看守，才不至于让各路毛贼盗了去。可这件让各路毛贼垂涎不已的宝物，欧阳浔却嗤之以鼻，悠悠闲闲捻了朵花，“不过是只百年的玉簪，也就只能让小毛贼惦记了，在下承大盗之名已久，这点儿小利，自然是看不上眼。”柳暮姑娘听闻此言，嘴角忍不住狠狠抽动了几下，这厮生的玉树临风星眉剑目，一袭墨色长衫倒是有几分清贵气质，可谁曾想居然是个狂妄自大飞檐走壁的大盗？她自小没了爹娘，在城墙根下吃百家饭长大，那日欧阳浔策马出城，她正着了件浅色粗布裙，因着裙摆有处生火留下的缺口，便拿针线绣了黄澄澄的枇杷补上，谁知道欧阳浔那日发什么疯，顺手将她裙摆一掀，她倒也不是养在深闺的娇羞女子，回头对他放肆大笑着，嘴里还不依不饶嚷到：你掀了本姑娘的裙子，自然是要娶本姑娘的！
很久以后，大凉版图再扩，雁门渐渐荒芜，侠盗欧阳浔撑伞再走过雁门破败的老城墙根，青苔攒了厚厚一层光阴，他恍然忆起多年前那个冲他大胆又张扬笑的姑娘，那是他一生的劫。
柳暮倒没因为跟着欧阳浔四处游荡而心惊胆战，活的倒比以前滋润不少，欧阳浔出去打家劫舍，她就在客栈里喝茶听戏斗蛐蛐，然后等欧阳浔拿了银子回来，两人继续在这红尘潇洒。虽说欧阳浔武功高强，偶尔还是会马失前蹄，不过这次就着实显得尴尬，因为他进南京王府盗宝，哪知王府为了杜绝鼠患，竟在屋顶上安了捕鼠夹……感觉到帮自己包扎伤口的手不住颤抖，欧阳浔铁青着一张俊脸看向正在辛苦憋笑的柳姑娘，明明是个水灵灵的女娃娃样，怎就如此没羞没臊？窗外月光如霜，带着点晚秋微微的凉意，欧阳浔板着脸甩给她一块野兔毛领暖手，柳暮装作漫不经心把手缩进去，心下却不可自抑，像春水初生化了积雪般软的一塌糊涂。两人各怀心事望着窗外，良久，柳暮闭眼开口问道：“我说你，为何浪费了这副好皮囊当个贼啊？”欧阳浔听着她话语中半梦半醒的朦胧睡意，心中不免莞尔，却也正色给她解释，“都说当今四海升平，其实哪有这样好，你没见这天下百姓还被贪官污吏索要血汗，我虽是个大盗，却只劫富济贫，身处十丈软红之中，内心怜悯他们罢了，若是没这大盗之名，我倒像隐于草芥的平庸之人，如此看来，我岂不是比那些道貌岸然的官们好上许多。”他幽幽叹了口气，转头望向柳暮那头，这傻姑娘却不知何时沉沉睡去，真是枉费他这般推心置腹，苦苦笑了笑，他自问了句：“你生辰快到了吧，送你什么好呢，南唐的绸缎还是北燕的宝石？”柳暮忽然从床头翻身而起，冲过来揪着他的脸，开心冲他大叫：“你方才是说要送我生辰礼吗！我听说丞相老宅那只玉簪极好极好，你取来送我？”欧阳浔忍着一掌推开她的冲动，黑着脸答应了下来，这丫头不是睡了吗？怎的一提生辰就醒了？！也不知道，刚刚那些话她听了没有……不过这玉簪倒是不难，改日他取来就好，也算还了她多日陪伴照顾的情谊。
永嘉帝元年四月，正是草长莺飞春和景明的好天光，欧阳浔不声不响盗了那只玉簪，他用了十分的功夫，等县令反应过来，玉簪早就无影无踪，整个雁门大乱，而罪魁祸首早就带着柳暮去扬州乘船看琼花了。他挑了个夜色撩人的空档，将玉簪塞到了柳暮手上，第一次送姑娘家生辰礼，他颇为别扭，柳暮痴痴看着手里的玉簪，确同传闻中一般美丽异常，那股子内敛沉稳的气质，像极了面前的他。抬手擦了擦眼，柳暮正色望定他，颤抖着问：“你可想好了？”欧阳浔百思不得其解，想好什么？“我穷苦惯了，并不稀罕这玉簪的价值连城，我看中的是这玉簪其后情意，你可知玉簪是定情之物，一生一只赠予一人。”柳暮咬牙追问：“你娶不娶我？”欧阳浔慌乱推脱，他自由已久，一时间难以放下大盗的身份给她安稳，哪怕她说让他娶她，他第一反应是极为高兴的。“南边外敌入侵，我不做大盗了，等我功成名就当上将军，就回来娶你。”临别之际，欧阳浔给了柳暮承诺，那只玉簪，等他回来就作为聘礼亲手给她戴上。
十年金戈铁马的时光转瞬而过，欧阳浔官拜大将军，雁门又出一员猛将。可奇怪的是，大将军居然谢绝了圣上册封，抛下一切荣华卸甲归隐去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漫天的大雪里，雁门山有孤坟一座，欧阳浔伸手温柔拂去墓碑上雪水。他走后那一年，蜀中难民蜂蛹而入雁门县，也带来了致命的瘟疫，柳暮行医救人，也把命搭在了疫区。他存了十年的玉簪藏了十年的东海明珠，她都没等到。百姓都说，举世上、天下间，无人能够击垮大将军，其实不然，他是个再胆小不过的人，她的笑像一条恶犬，让他怕了好多年。
他又回到了雁门小巷以往常去的那家汤面铺子，本就是红尘中的人，心中再有执念，也要融入这芸芸众生。不过这明珠，确实没什么人可以送了，欧阳浔右手食指一弹，那颗明珠便窜入窗外的山林，惊起了一群山雀。依稀记得，那丫头在大雪里扔雪球的傻样子，“等你当上大将军，拿一堆明珠过来给我弹山雀！”好啊，他笑着回答，对面那个位子空荡荡的，好啊，好啊，好啊，他说着说着，就笑出了眼泪。
门前枇杷亭亭，长风穿墙破月影送来欢声笑语，是那群孩童唱着歌谣。
“长相思，盼长安，长相思，摧心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