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灵

发布者:团委发布时间:2019-09-20浏览次数:550

文/郑晨  责任编辑/庄雅睿


回嘉兴才月余,阮阮已是第十三次听婆婆说起这个故事了。



“那是1912,民国元年,我的祖父是清朝遗老,那时候有太多的激进分子要抄我的家,要把我们送进监牢,我娘为了保全我,让她贴身的小丫鬟带着我逃了出来,小丫鬟的老家山清水秀,是乱世中难得的幽境,我在那里,一住就是三十五年,后来旁人问起我的故乡,我想起的只有鹿灵山。


刚到鹿灵山的时候,整个村子里的人都在说山顶住着个妖怪,以血肉精气为食,村民们丢失的家禽家畜便是入了它的口,甚至有人能描绘出它的模样:体格庞大,头有犄角,爪牙尖利,手足也不止一双。我那时年纪小,不经吓,一听有妖怪更是连那座山都不敢靠近半分。


家道中落,从小在府中养就的娇气一时之间却无法磨灭,我是极看不上那些乡野中长大的同龄人,他们自然也觉得我装模作样,自命清高,孩童又总是眦睚必报,于是变着法儿把我骗上了山。山里的夜晚极为可怖,除了清冷的月光以外半点能视物的亮色也无,风动之间树叶的摩擦声我都能臆想成野兽的嚎叫,甚至一只鸟轻轻掠过都能惊动我半晌,我紧紧地靠着身后的树干,它是那个境况下我唯一的依靠,我不知道时辰也不敢闭眼,生怕一睡就再也醒不过来,永永远远要留在那个无边的黑暗里。


就在那时那刻,我连死亡都想到了的瞬间,他出现了。


最初只是黑暗中出现了零星的光亮,慢慢地落在我周身,原是萤火虫,它们一点一点地聚集,点燃了这片树林,也点燃了我,也引出了那条白鹿。它从山林深处而来,眉心隐隐有亮色,不急不缓地踱着步子,走近些,我才发现它背上驮着个人——一袭玉色长衫的公子,手里捏着一把长笛,墨色长发用一根木簪松松地挽起来,除此之外,竟再无一点坠饰。”


每次说至此处,婆婆都要顿一会,然后急切地看着阮阮,浑浊的双眼里泛起点点泪光:“我后来再没有见过那样好看的人,什么皎皎月光,什么煜煜萤火,都失了颜色,他用长笛在白鹿头上轻轻一点,那白鹿便乖顺地屈着膝,他抬眸看着我,眼里如同住着夜色,仿佛被神雕刻过的五指攥住我的手腕,将我拉进怀里。他的气息喷薄在我耳边:“可是害怕?那便哭吧,不碍事。”我揪着他的衣衫,竟没了半分泪意,他低头凝视着我,忽然一笑:“你这孩子,倒是要强。”那一瞬间,我的脑子里蹦出了教书先生说的‘ 美人微笑转星眸。月华羞。捧金瓯。’然后便不由跟着他弯起唇笑起来。白鹿走得极为平稳,路上未曾消失的萤火让我醒悟原是他引出了它们。我完全按耐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你是神仙吗?”这句话似乎让他生出莫大的笑意,眼角眉梢俱是欢喜,却并不回答我的问题,只是将食指落在我的眉心,像是下了某种咒语,我竟伏在他胸口沉沉地睡了过去。再醒来,我已躺在床榻之上,在小丫鬟的臂弯里。”


婆婆又在此处戛然而止,怔忪片刻吩咐阮阮给她拿床毯子,待阮阮再来,婆婆已如之前数次一般睡得香甜。


故事听久了,阮阮也不免对后面的事想象一二。


在阮阮心里,早逝的公公便是那位公子,婆婆醒来必然会去寻他,可能是在那座萤火漫天的山上,也可能,公子与婆婆心意相通,早一步来与婆婆相见。那个公子是神仙也好,是精怪也好,是个平凡人也好,他们会在鹿灵山上成亲生子,天地为媒白鹿为证,在有生之年里看尽世间一切美好,然后定居在嘉兴,在这青墙白瓦袅袅炊烟间过着小日子,一人吹笛一人起舞,吟诗作画下棋挥墨,若不是这样,婆婆又何至于惦念至今?


翌日,婆婆又拉着阮阮准备从头又说一遍,阮阮趴在婆婆的膝上,忍不住打断:“婆婆,后来呢?小丫鬟接您回来之后呢?”婆婆一听便愣住了,好半日才回过神来,却已是泪意盈盈:“后来啊,没什么后来,太多机缘巧合我再也没上过山,再没有见过那位公子,也没有见过白鹿,那个夜晚就像一个不切实际的梦,有时候我会疑惑,是不是我太害怕才凭空捏造这一切。人们都说山水有相逢,又或者是我与他终究没有缘分,鹿灵山三十五年的岁月,彼此那么近的距离,却再没能见上一面看上一眼。


我跟着小丫鬟平平安安地长大,之后我的人生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嫁人生子,孝顺长辈,跟着夫君走南闯北,他走了我便为他扛起一个家。搬到嘉兴后,我再也没回过鹿灵山,只听旁人说,山上的妖怪终于被村民们制住了,是一头罕见的白鹿,额上有一道月光,处决的那天,成千上万的萤火虫停在白鹿身旁。我没有亲眼见到那一幕,我也不知道,他有没有来。”


阮阮意外至极,她万万没想到婆婆与那位公子的第一面竟会是最后一面,没想到婆婆甚至不知道他姓甚名谁,没有想到就是那样一个夜晚,婆婆会惦记了一生。可她还是存有疑惑,于是指着婆婆常年配在腰间的鹿纹玉笛,问道:“可是婆婆,这个笛子难道不是公子赠与你的吗?没有去寻过那位公子,你不悔吗?”


半晌,没有声音回答阮阮,她抬起头,发现婆婆闭着眼睛似是又睡着了,一滴将落未落的泪垂在眼角,晶莹剔透,像极了昨夜廊下的星点萤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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