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胡越芊（中国传媒大学戏剧影视文学） 责任编辑/郑芷萱
姜文，当代华人导演里个人特质较为明显且水准较高的一位。
冯小刚在《淤出来的聪明》里说姜文：我的问题是怎样才能达到好的标准，姜老师则不然，他的问题是如何能够节制他的才华。对于他来说，最大的敌人就是淤出来的聪明。
从《鬼子来了》之后姜文进行了很多形式上的电影尝试。
《太阳照常升起》像他醉酒写的浪漫长诗，色调像野山鸡尾巴一样明丽，荒诞零散的时间像那上面最小的羽毛，孩子在铁路上迎着朝阳啼哭，孩子无关紧要，紧要的是天鹅绒一般的私处，肚皮和扛着枪的理想主义者。
《让子弹飞》里他迎合大众审美叙事，情节强的故事讲明白了大家都乐呵，姜文顺便真的像张麻子那样站着把钱挣了。然而故事结尾张麻子却只能看着火车载着一群革命幸存者快快乐乐开往浦东，一如片头马邦德他们天真唱着歌驶向鹅城。理想美好然而现实残酷，理想主义者注定孤独。
《一步之遥》可能算是姜文的一部实验电影，为了隐晦表达，他用了很多夸张的荒诞手法，产生的间离效果让观众难以入戏。马走日的妥协是在无法忘却的崇高和无比沉沦的现实中反复挣扎的痛苦和绝望，是姜文对自己的审判，对观众的审判，死亡和爱是唯一的解脱。
而《邪不压正》是被他表达欲撕裂的一部电影。
看完电影我忍不住翻了遍原著《侠隐》。除了最核心的复仇故事没变之外，“侠”和“隐”的概念都被大幅度弱化。姜文改动了很多人物和情节，原著对旧时北平人文风情的怀念，为了复仇的种种隐忍，都被他逐一略去，复仇的决心和曲折过程变得异常简单，荒诞和讽刺随之涌来，一个偏严肃的文学就这样变成一个黑色荒诞的电影。但这样改编的同时故事情节性变弱，想埋的彩蛋卖的情怀又太多，把整个本来情节性就不强的故事塞满溢出，更显零碎，快节奏剪辑让人目不暇接，背后较弱的逻辑线却显然不及《让子弹飞》那样真正引人入胜了。
但本片中人物转变方面还是很有意思。主人公李天然是个愣头青，他总在奔跑，年轻精壮的身体在楼上跳跃，像头刚刚长好角开始尽情狂奔的野蛮公鹿，权谋束缚不了他，风情万种的女人也不能。他看似自由，其实又一直处于被动状态：他敬重的蓝青峰其实只把他当棋子，爱慕的关巧红又把他当小白鼠，他被推着不停前进，又只能走一步算一步，直到无人推他，他走向他真正的成人世界。但操纵他的蓝青峰最后认识到自己不过是把自己也下进了局，做局的人以为能掌控一切，破局的人却是自己的棋子。最后蓝青峰在车上问李天然“你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么”“你真的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么？”李天然答了两次“知道”，蓝先生隔着墨镜哭了。而关巧红，在利用李天然的过程中被他逐渐打动，打碎了他心魔的同时也把自己从心魔中挣脱，她的坚硬眼神在钟楼窗口凝视远处鸦片仓库冒起的火光时突然变成一滩温柔的水，然后她挺身救他于危难之间，然后她开始她自己的复仇。
明线里大家都想复仇，李天然要复杀师之仇，巧红要复杀父之仇，蓝青峰要复国仇。当他们揭开表面的复仇，藏在下面的却是失去“精神父亲”后的恐惧、胆怯和自责，是担心复仇后自己失去生存意义的焦虑，是想复仇又不敢之后自己对自己设置的重重阻拦。每个人都需要一位精神上的父亲，但是只有人格真正的独立成长，他才不需要父亲。“精神父亲”倒塌，他们逐一挣脱拐杖，变成独立个体，这个复仇的故事，被他们演成一场大型自我救赎。
另外几个配角相互映衬同样出彩。和为了复仇甩掉丈夫孩子的关巧红截然不同，在剑桥读过书的唐凤仪有钱买马尔代夫的岛，却非要把自己拴在男人身上，男人靠不住，城里敌人开始大量入驻，她从城楼挥舞着小旗子欢呼的日本女孩子中缓步走出，一跃而下结束绮丽荒诞短暂人生。被蓝青峰养了十五年的亨大夫却没能当成一条忠实走狗，即使他把中国人日本人都当做穿衣服的猴，在艰难混乱时世里他最后想护下的还是那个从火海逃出的中国孩子。但同样是外国人，根本一郎是看起来热爱中国文化，但实质上却是个只能胡乱解读孔丘、滥杀妇孺的懦夫。
另一个好玩的是影片中大量对楼上世界的刻画，和色调阴暗的地上世界对比鲜明。
在雪夜里踏着屋檐追击敌人，在日光里踏着楼宇来寻心上人，在暮色里看心上人消失在纵横楼阁间。如果说地上世界是泥泞现实，那楼上世界则江湖气更重。在这个楼上世界只有干净的西红柿和黄瓜，年轻气盛的男孩子在狂奔，旧敌间的决一死战，和相忘于江湖有缘再见的告别。这个世界简单纯粹，无关权谋。
从隐忍稳重的江湖中人燕子李三，到洋人亨大夫，再到布局纵深的蓝先生，李天然一次又一次告别各位“爸爸”，甚至最后不需要“爸爸”，像姜文对上个世纪中国逐渐确立自己发展方向的隐喻。
其实姜文说过他不喜欢影评人过度解读，但他的确又常常尝试以大量黑色荒诞包裹晦涩暗讽。经典的声画对位，快速地切镜头，忽如其来的情色片段，高强度快节奏的双人甚至多人对话，大量地带着乡野气息的人物跑动镜头以及往往过于浮夸的人物动作设计，姜文电影里的元素、表达方式还有他个人的无可救药的浪漫主义都特别强烈，所以他的画面、音乐、节奏、对话都具有强烈的个人风格。
姜文的电影从来没有好坏之分，也没办法按常规电影评判标准来打分，只有对不对你胃口之分。就像《邪不压正》里蓝青峰的那句词：“为了这口醋包了一顿饺子”，他拍电影更像是为了反省自身，抒发情怀，根本懒得关心你看不看得懂会不会喜欢他的电影。
聪明如他，当然知道如何迎合观众口味。但他说不。